中国文化名门凤仪方氏
中国文化名门凤仪方氏,明代永乐某年某日,桐城风水先生史仲宏来到县城凤仪里方懋的家门口。史先生那日去方家
明代永乐某年某日,桐城风水先生史仲宏来到县城凤仪里方懋的家门口。史先生那日去方家,不是找好友饮酒谈天,赋诗唱和,而是要完成一件庄重的事情,这件事关乎方家日后是否家声隆望、子嗣其昌。
史先生进了方家的大门,就听到婴儿的啼笑声,音如天籁,他不禁一阵窃喜;进了二门,又闻纺车吱吱,声如乳燕啁啾,心中更是高兴;史先生随之坐在方家中堂之上,忽闻后庭飘来一阵诵读声,如歌如颂,袅袅不绝。先生按捺不往激动的心情,站起身对老友方懋说:
今日前来,不为别事。愚弟近来相有一块吉地,想授与人营建祖茔。思来想去,你我与金兄腾高,素以意气相交,想在二位中择一家以送。我刚才去金兄家,未进门先闻博奕嬉戏声,这是家道衰败的兆头。又来方兄家,先听小儿声,此子孙繁衍之象;再闻纺车声,此勤劳致富之征;坐定堂上,听书声琅琅,老兄家子嗣中必出人中龙。老天赐我以眼,以报积善人家,今相有吉壤,不敢私藏,就送与老兄了吧。
桐城望族 凤仪方氏

史仲宏送给方懋的那块吉地称为“月形山”,当龙眠山口。诚如史先生所言,方氏后来确实是代有子弟蟾宫折桂,成为桐城望族,乃至中国文化名门。
不过这方氏当时称为“凤仪方”。
“凤仪”何来呢?
话说明代中期,桐城县城有十坊即:承流、宣化、指廪、龙眠、凤仪、太平、佑文、辅德、世美、仁和。到了康熙六十年有衢闾(街道里巷)十四,即:县东:凤仪、;县西:世美、治平;县南:太平、丹桂、佑文;县北:龙眠、五圣;县前:牧爱;城内:仁和、辅德、仁厚、仁里。明清之际,桐城老城的街道规模不断扩大,明代有“坊”十处,到清初增加到十四处。里巷数度变化,但“风仪”一地,沿袭不改。
凤仪坊在桐城古城东门外。
方氏先祖于宋元年间从江南池口迁到桐城,落户于“凤仪坊”,也称“凤仪里”。史仲宏送给凤仪方家那块坟地后,数十年间,方懋的五个儿子,县人视为“五龙”,皆学有所成,更有相继科举及第者。明成化时,方懋第三个儿子方佑擢升四川监察御史,小儿方瓘又中乡试,吏科给事中望江人王瑞闻讯,欣然为方家题 “桂林”一额,“凤仪方”从此称为“桂林方”。近世马其昶先生为方懋作传,写到此处,慨然赞道:方氏之族(自此)乃大。这就给坊间提供了“祖上葬得好”的依据。
中国传统习俗重堪舆,阴阳宅居都要先卜后建。阳宅的风水好坏,事关居家男女老少起居的吉凶如何,福禄寿禧,与此多有关联。而祖茔选地好坏,则关系到是否子孙绵延、家道昌隆。凤仪方氏一族,自远祖由宋末元初迁来桐城,“起家显达者最早且久”。这起家显达,旧时民间认为是祖茔风水好,荫及子孙,不免沾有神秘色彩。
依今人的观念,一个家族从起家以至走向显达,又能绵长久远,与其家风的树立以及传承是否久远关系最大。
桂林方氏 浩然正气
桂林方氏是桐城望族之一,与县中其他氏族一样,他们的先祖都走过了一条孝悌力田,耕读传家的齐家之路。后世子孙感其先人创业维艰,代代传承的是祖上嘉言懿行,这就是“家风”,是家族的根本。
方氏一族,其家风贯通始终的一条主线,可以用四个字概括:浩然正气。
我们先来读一段文字。
公生之岁,为洪武元年,逾岁而孤。时天下初定,人竞戎马;母程氏纺绩,资公使学,务以儒术亢宗,洽《尚书》。事母甚谨,里党称其孝。英杰负气,闻朝廷利害,辄自激发。
这是桐城马其昶先生在《桐城耆旧传》中为方法写的一段话。只此“英杰负气”四个字,便生生绘出了一帧凛凛然大义有节的君子形象。方氏家族值得称道的,首推这位沉江死节的断事公。
方法的老师是著名的浙东天台人方正孺正学先生,以甘受“诛十族”而声动大明天下。有意思的是,方法参加乡试时,考卷的题目正与气节有关:“托孤寄命,大节不夺”,此八字语出《论语·泰伯》:“可以托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,临大节而不可夺也……”对于“托孤寄命”,中国历史上,周王朝的周公旦做做了,三国时蜀相诸葛亮也做到了。“大节不夺”,历史上除了自沉汩罗的屈大夫,和投向昆明湖的王静安,恐怕要数明初这一对师生了,屈大夫死得静谧,王静安死得安详,而方孝孺死得真是惨烈,桐城的方法死得又何其壮烈。这些人都只为自己坚守的独立之精神,有孟夫子的浩然之正气。
方法中洪武己卯举人,做了四川都司断事。他自赋诗:“有客从江南,布衣行入蜀。”看到“方今兵戈兴,死者道相属。”不禁要“闻之拔剑舞,慨慷为谁古。”
永乐元年,明成祖登上皇位,四川官员联名具表拜贺,独方法抗不署名。朝廷命逮至南京,船行驶到皖省境,告诉家人:至安庆告我。已报定一死的决心。船停靠望江,“具衣冠,再拜曰:‘望吾先人可矣!’作绝命诗,自沈于江。”绝命诗表明他以死抗争的志意:不草归降表,聊吟绝命词。
方法的死节,影响了方家数代英豪。
君子气节并不都表现在死节上。为官清直,刚正不阿,正可谓君子特质,英雄气概。
文化名门 代有流风
还是说到那位方懋。他的第三个儿子名佑字廷辅,后人称他“少为文多奇气,志行亦如之。”
你看,还是一个“气’字!
方佑于明天顺元年举进士,拜监察御史。马其昶说他:风裁严峻。
何为“风裁”?古代文论称文学作品遒劲有风骨。至于为官,则能依律裁断、不枉法度。
方佑的儿子方向,为官也有凛然正气。
方向初为南京户科给事中,正七品。当时权贵受到宠幸,阉珰陈祖生守备南京,特别跋扈,群僚不敢言。宏治时,有一年雷电击坏了明孝陵柏树及洪武门屋脊上的鸱吻。方向借此机会发难,上疏弹劾陈祖生及在位同党,以为南京为国家根本之地,今奸人当道,不仅人怨,天也遣怒,陈祖生作威作福,应当罢黜。朝廷终于作出了姿态,群阉畏惧方向的凛然正气,敢怒不敢言。
桂桂方氏从明初起家到明中期,可谓官宦阀阅世家。而到了嘉隆以后以至清代,可称为文化名门。自方学渐起,方氏一门,文化昌明,研易不辍,以至终于形成中国思想上所称的“方氏易学”,在《明儒学案》、《清儒学案》中自成体系,这一传统上至明善先生,下至望溪先生及其门生,延至现代新儒家方东美先生,赓续不断。
但尽管明善先生一心治经学,其人格仍闪耀着刚正宏毅的光芒。
明善先生一介布衣,讲学桐城故里,但他是东林党魁首之一。在王阳明心学昌炽的明中期,奋起而“掊击空幻”,倡导天下以朱子之学补阳明心学的空幻,声震江左,这确实需要胆识与气概的。朱彝尊称他:“方氏门才之盛,甲于皖口,明善先生实濬其源。东南学者,推为帜志焉。”
学术上的胆识,来自于家风的熏染以及君子自强不息的自励。书生报国,能以精神发诸笔端,昭示天下,教化世人,方氏算是代有流风。
浩气常存 精魄不散
明善先生的君子特质影响了方大镇、大铉、大钦及大美诸子侄和孔炤等孙辈们,到了曾孙这一辈,方以智传承家风,大放异彩,惊世骇俗。
有关方以智生平,颠踬曲折,于天崩地烈鼎革之变中阅尽沧桑。有两件事,最值得书写。
史载:清顺治三年桂王称号肇庆,方以智因推戴有功,提拨为右中允。后来又侍从桂王到广西梧州,官至东阁大学士,但很快辞官,称疾在家屡诏不起。他曾说过一段进退两难的话:“吾归则负君,出则负亲。”那就做个和尚吧。麻鞋竹杖,飘泊岭南。
史书为方以智立传时,下面一段写得特别精彩:
行至平乐,被絷。其帅欲降之,左置官服,右白刃,惟所择。以智趋右,帅更加礼敬,始听为僧。更名弘智,字无可,别号药地。
“左服右刃”最为惊心动魄。选择官服,则飞黄腾达,选择刀刃,则命赴黄泉,但为了气节,还是宁死不屈。
清康熙十年辛亥,方以智六十一岁。据有关史料推测,方以智“在粤西旧友触犯清廷禁律,流言蜚语,累及密之,因受牵连,冤枉被捕,且株连亲属。”月底,方中通誓以身代父在桐城被捕。身在江西泰和的方以智婉辞好友欲藏其避难的美意,毅然挺身赴庐陵就监,随即被押往南昌。
方中履在他的《汗青阁文集》中写道:
方先公罹祸,孤忠正气,自分一死,不肯以累知故。
方中履还在他的《蓼虫吟序》》中记载了一件事:父亲遇祸,“行犯烟瘴,投遐荒矣”。当时,举家隔绝,骨肉不复思相见。他与兄中德、中履及从弟中发千里寻父,一路追赶,父子终于在江边相会。野渚断岸,破艇烧灯,骨肉相逢方以智高兴不已。当时中履一病几死复苏,中德想让中履留下,一人独自远行侍父,但兄弟难舍难弃,不愿生离死别。此时正值暑甚,数月不下雨,同舟有人患热症死了,一船人惊恐万状。酷热难耐,唯方以智镇定自如,画雪以自解,并让兄弟俩在画上赋诗览之为乐。临难不惧、宁静泊如,真乃大丈夫风骨。
方以智殉难三百年之际,余英时先生完成他的《方以智晚节考》一书。他的老师钱穆先生为该书作序,慨然叹曰:(方氏)所谓浩气常存精魄不散。
余先生在他的大著“小引”中写道:
密之一生,大节凛然。早年怀血疏为父鸣冤,孝名满布中朝;中岁避党祸流窜南荒,姓字见重于乡曲。及乎国亡不复,则去而逃禅。凡此之类,固早已著之史册。虽顾亭林之坚卓,王船山之苦隐,又何以过之?是密之之遗民志节,亦早为天下后世所共仰。
博学清操 凤凰来仪
听说方以智墓边今存有一副石刻对联:“博学清操重百世,名山胜水共千秋”。这“清操”二字最能概括墓主生平的志意。不仅如此,清操也最能代表凤仪方氏数百年间门第高迈之风神。
还在方以智未殉难的三年前,族中六房内一个奇男儿诞生,他就是方苞,字凤九。方以智当年流难在外,肯定不知,族中生出了这只凤凰。
后世评价,多推重,唯有曾国藩评价奠定了方苞的地位:望溪古文辞为清二百余年之冠。
马其昶说:海内学者言德行、文章、经术三者,必推先生。
这正是士人人格和气节的坚持。
方苞是凤仪六房方瓘的裔孙。而后二百余年,光绪二十五年,凤仪里三房方佑的后代中,一代诗哲降临龙眠河畔。
后人为他写传述时,这样写道:
在中国20世纪,有这样一位哲人:他有着最深厚的儒学渊源,也接受了最严格的西学训练;他不乏缥渺恣肆的道家资质,也具备悲智双运的佛家本怀;他有着全刚怒目的勇气,也有着儿女情长的细腻。
他就是方东美。
最爱读方东美亦诗亦哲的文章,他的《生命情调与美感》可作为哲学又可当作文学又可作为古典文论诗论来读。《生命悲剧之重奏》又哲学美学兼俱,究其原由,始终有一种中国文化精神贯通于字里行间,更以一种士人的慷慨感发读者。
他在《中国哲学精神及其发展》中写道:
宇宙普遍生命表现为天地生物气象万千。
生命大化流行,自然与人、万物一切,为一大生广生之创造力所弥漫贯注,赋予生命,而一以贯之。
他的生死观更具壮美的色彩:
垂绝生命复归统系,绵延赓续,亘古不逝,元气淋漓,一本所系。方生而有将死之危犋,死且复苏,元气周匝,以郁而流,往来回环,纷若轮输,亁运大化,陶醉醍醐。
这是方东美在他的《生命悲剧之二重奏》中诠释演绎古希腊“大地歌辞”时生发的感喟,在古希腊神话的史诗中,融以中国古代哲学思想,创造性地抒发中国人对生命悲剧的咏叹。
不知方先生在写此话时,是否想起他的先祖,凤仪里的后世子孙,如方法、方佑、方孔炤、方以智、方文、方苞,以及先生自己,无论命运浮沉,身名显晦,“常常忘掉自身的生命,抛弃小我利害,自觉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,天枢地轴之失运,须赖我扶持;万类众生之遭难,应由我解放。”
真乃高洁志意,悲悯情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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